侵蝕生命的死亡 (2011.12)

文 / 張彩雲(新婦女協進會會員)

我沒有子女,但姨甥還小的時候,我偶然會帶他到公園玩耍,給他講故事。姨甥今年已經二十多歲,我猜他不會記得兩三歲的事,對發生於1986年的切爾諾貝爾核災難,他大概也沒有多少記憶。我想,今年三月的核災難如果不是發生在日本福島而是在大亞灣,我怎樣向他解釋這事情為甚麼會發生呢?我大概會說,我們曾經阻止大亞灣興建核電站;但是,我如何向他解釋,我們後來為甚麼就忘記了核電站對我們的威脅呢?

福島核災難後,村上春樹到西班牙的巴賽隆那領取國際加泰隆亞奬 (International Catalunya Prize)。奬項是加泰隆亞政府為表揚對文化、科學或人類價值的發展作出顯著貢獻的人士而創立的。村上春樹領奬後發表演說時提到「無常」。他說,燦爛的櫻花會凋謝,美麗的螢火蟲會死亡,天災會摧毀家園,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日本人懂得這點,他們會堅強地重頭再來。但是,作為唯一經歷過原爆的民族,日本人為甚麼會讓國家大規模發展核能呢?村上春樹說,因為日本人忘記了死於1945年原爆的二十萬人,讓「效率」侵蝕了他們的倫理。(1)

村上春樹所講的「倫理」或「道德規範」是甚麼呢?1994年獲頒諾貝爾文學奬的大江健三郎說:「我们應該從那些核受害者–那些在痛苦中勇敢鬥爭著的男人們和女人們的視角去看待我们的歷史和國家。」(2)

經歷過原爆的日本,曾經有非常活躍的反戰和反核運動。然而,在美日兩國政府的推動和日本主流傳媒配合下,日本社會不久便忘記了慘痛的經歷,沈醉於經濟起飛中。(3)經濟高速發展令大多數日本人的生活條件得到改善,原爆成為遙遠的歷史,即使1979年和1986年先後發生美國三里島和蘇聯切爾諾貝爾的核災難,也未能喚起日本人的記憶。大江健三郎說:「對人類生命的褻瀆則是對廣島原爆受害者記憶的最為嚴重的背叛。」

死者的死亡只能從生者的生命得到意義,過去女性能夠從自身命運深刻體會到這一點,因為女性生孩子時常會因難產死亡,為此女性總是懷著既喜且懼的心情,迎接生產那一刻。現代社會女性難產的數字大幅減少,營養不良造成的兒童死亡率也大幅下降,死亡變得很陌生。有時聽到同輩去世的消息,我們才會驚覺生命的倏忽和脆弱。同樣,核災難驟然發生,提醒我們死亡的可怖,可惜在其中我們看不到生命的孕育,只感到死亡毫無意義。

沒有意義的死亡會侵蝕生命。過去兩個世紀,人類社會彷彿向更民主、平等、自由和理性的方向進發,各式社會改革包括婦女解放運動也是以此作為基礎。儘管這時期人類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無數的在發展中國家發動的戰爭,殖民地的爭奪以至各式各樣的種族迫害,我們還是相信人類總是在進步。投下在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深深動搖了人類的信念。村上春樹記述,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 (Robert Oppenheimer) 得知廣島和長崎的慘狀後曾說:「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今天,只有包裝成「國家利益」或曰「社會利益」的物質利益能夠讓人們繼續擁護他們的政府,而民主、平等、自由、公義等所謂現代價值,則日漸淪為政治修辭。這樣的社會不免充斥著犬儒主義和虛無的情緒。現代社會的女性彷彿已擺脫過去的命運,獲得某程度上的自由和平等,但同時我們也被困於同樣的境地。如果是這樣,婦女運動今日該如何自處呢?

注釋:

1. 村上春樹:〈身為一個非現實的夢想家〉,陳炯霖譯
2. 大江健三郎:〈歷史在重演〉,李碩譯
3. 池上善彥:〈在核能意外爭議中,導入戰後史的視野〉,林家瑄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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