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馬的香港傳說 張婉雯

海馬的香港傳說

張婉雯

 

根據維基百科所說,海馬是輻鰭魚的一種,尾鰭已完全退化,脊椎演化如猴子尾巴,能捲曲,可以鈎住海藻的莖枝上固定身體。海馬游泳時一點也不像游泳,直立著,上下左右移動,速度緩慢;有時也隨波逐流。通常以顏色偽裝來避開獵食者。海馬的活動範圍很小,覓食視距僅為一米。飼養海馬的人,要把飼料投放在牠們群居的地方。

 

香港人其實還挺像海馬的。我們需要的空間不多——也沒法子要求更多。每早坐地鐵,擠在車廂中不能動彈時,我就覺得自己像隻海馬:其中一隻手臂像海馬的尾巴一樣,捲著扶手柱/車頂的吊環來固定自己。列車高速前進時,車廂中的人直立著,有時因為煞車而傾斜身軀,隨波逐浪。到站了,人潮像潮退一樣轟然散開,行動緩慢如我在人群後飄飄蕩蕩,等待潮水把我推出去。坐一程車,很容易令人心浮氣躁;我們也常常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見人因瑣事爭吵,或神經兮兮地自言自語。大部分香港人倒見怪不怪,十年如一日,塵世是道場。

 

所以,當我聽到某位議員談及填海,提到「你要解決海馬的生活還是香港人的生活」時,我真覺得他的比喻至為恰當。我們的活動範圍很小,十幾年前,我們還會到逛逛商場、逛逛公園,現在連商店街道都是水貨客天下,走在路上的不是人,是行李喼。公園被載歌載舞的大媽佔據。香港人只好待在家裡,把自己鈎在碌架床、摺枱、摺凳上,縮小移動範圍,像條不會吐泡沫的、假死的輻鰭魚。

 

我們熟悉的,還有以海馬為標記的海洋公園。曾幾何時,海洋公園是香港人的驕傲;小時候,往海洋公園是大事,一年大概才一兩次。既是大事,當然舉家出動:姐弟三人,父母兩人,加上祖母;還有一眾表兄弟妹,浩浩蕩蕩,凡十數人。幾十年前,地鐵能到的地方有限,住新界西的我們,得先往美孚坐巴士,到港島再轉車,幾經周折才到達目的地。那時殺人鯨海威還在生,我們也不懂動物權益,只知看海獅拍手,海豚頂波;還有機動遊戲,烈日下排隊也不覺曬;水上樂園的長長滑梯從來不讓小孩心驚,只會興奮。跨上當年唯一的纜車,底下是翠綠的斜坡,和又大又清晰的海馬標誌。

 

經歷了這些年,我已不是小孩,海洋公園也變了;它徹底成為一個以遊客為軸心的主題公園;入面的海洋生物因困養、訓練而來的壓力,不時傳出夭折的新聞。對海洋動物來說,水族箱就是個劏房:困迫、沒有風,看不到外面的風景,也沒有希望。劏房就是個貧民窟。巴西里約熱內盧的貧民窟在半坡上,人人看得見;香港的貧民窟在舊樓裡,沒有人知道。我想像,某一層唐樓,走廊兩旁是一道道緊閉的門,像一個個的洞,間中有人打開門,探頭出來看看,又退回去,像土撥鼠。我曾在大型傢俬店裡見過一個劏房示範單位:日間的沙發,晚上變身為單人床,飯桌能屈能伸,鏡子後面藏著衣物。傢俬店逛街購物本為樂事,我看著,心裡卻有點悲哀。或者,要把它們想像為變型金剛,以買玩具的心情,將之帶回家去。

 

對上一次到海洋公園,已是十數年前的事,我赫然發現公園原來不准旅客外帶飲食,只能光顧裡頭的昂貴食肆。不禁想起母親那時還煮了茶葉蛋,滷水雞肶等帶去,餵飽一眾發育時期的頑童;我們坐在一旁,大吃大喝,也沒有人管。事實上,要在城市中找個地方坐下來也不容易;許多土地已變成私人空間,走累了,想稍作休息,只能到連鎖咖啡店付錢買飲料買座位。朋友帶學生到公園教寫作班,看看花草,拍照寫生,竟驚動保安員,阻止他們活動。會不會有一天,公園的上空不讓飛鳥飛過﹖難說。反正鴿子已成大眾厭惡之物。中環行人電梯上,安帶刺的裝置,不讓鴿子降落;長沙灣蔬菜批發市場一帶,區議員掛起橫額,要求當局撲殺。這個城市就是擠。擠不單是因為人多,也因為限制多。公園的長椅,中間桿上扶手柄,以免露宿者晚上過夜;文化中心外的街友,半夜被食環職員「洗地」,洗走他們的睡眠與尊嚴。2010年,北角山坡上,野豬在山坡上曬太陽,有人投訴,漁護署與警方大隊人馬,盾牌繩索,圍捕五小時,野豬結果給嚇死了。即使不用瞓街,我們也時刻被監控。旺角、銅鑼灣、深水埗等地早已安裝天眼,每小時高達二千多人入鏡。據說這些閉路電視是捉垃圾蟲用的。然而誰知道拍攝的資料由甚麼人保存,用作甚麼用途﹖蒼蠅的複眼可以看到身後的事物;我們都被蒼蠅盯著。

 

海馬雖說極平凡,但竟也面臨絕種,因為牠有藥用價值。《本草綱目》說它「甘,溫,平,無毒」,而且可治陽萎。當第三世界國家人民還因欠缺疫苗而患上霍亂瘧疾時,富裕地區的男士往往一擲千金,為求重振雄風。海馬也因此遭了殃。中國是最大的乾海馬市場,大量捕殺使海馬數量急劇減少,已處於瀕危滅絕的邊緣了。《莊子‧秋水》裡有一則「神龜」的故事:莊子在海邊釣魚,楚王聽說了,派人遊說他出仕。莊子回答說:「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神龜」之「神」,招來殺身之禍,海馬與許多動植物亦然。就算漁民收手,人類的工程仍然威脅著海馬的生存;香港大嶼山東涌河口一帶有海馬原居民,但「明日大嶼」填海計劃,會嚴重影響海馬的生存條件。而填海後的土地用來幹甚麼﹖有多少用作公共房屋﹖說到底,不斷上升的住屋需求從何而來﹖除了填海難道沒有別的土地供應﹖只怕海馬等不到答案,便已絕跡香港。

 

所以說,香港人還挺像海馬的:我們都是群居動物,必須在群體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意義;我們不太主動反抗,偽裝成妥協是我們最擅長的自保手段。我們有才幹也有經濟自由,因此苟活了些時候。然而海馬也是希臘神話海神的坐騎。我們和我們的海馬,到底會漸漸消亡,還是自闢出路﹖此非關命運,乃是抉擇。

圖:綠色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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